下午的黃昏很寫意,橘子色太陽降落在地平線上,化作一條耀眼的波浪。陽明社區特多的灰鴿杵在電線桿上點綴單調的天空。
一景一幕都很符合我的要求。
公車停靠在巷口,幾個想上車的學生被我趕走。很抱歉,今天我有私人行程。
小玲步上階梯,坐在她最習慣的位置,我的身後。
「工作很累嗎?」我問。
「嗯。」她簡短回答,看來真的很累。
「今天怎麼都沒有其他乘客?」她傾身拍拍我的肩膀。
我慌亂:「大家今天都……沒搭到車。」
她笑出聲。
一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,她看著後退的街景,我偶爾看看後視鏡裡的她。
窗外的風景逐漸偏離她的預料,這不是我的計畫內容,是我的情不自禁。
「你幹嘛啦!」她的聲音哽咽。
金黃色的稻田映入我們濕潤的雙眼。
這只屬於我們的時光隧道。
「有一次,妳掉到水田裡面,我伸手要拉妳,妳卻把我也拉下去……」
她低頭不語,我接著說。
「有一次,我們騎得太遠,認不得路,直到看見了海……」
她泣不成聲。
「有一次,天色黑得太快,我們只好靠著微弱的路燈回家……」
我看著小玲,沒有經過反射。
「這些不起眼的小事,在妳離開後全部成為我人生的缺頁……這一次,拜託不要離開我。」
她緊緊抱住我,我的衣領溼了一片。
「對不起……我一直都把你當成我最好的朋友。」她的哭聲停了下來。
「不用跟我道歉。」我有一點高興。
「所以……」小玲淚眼汪汪看著我。
不論是牽手或放手我都坦然接受,只能接受。
那句為期十二年的答案。
「我們當朋友就好了……」小玲再度掉淚。
我摸著她的頭髮,說不出話。
怎麼是我安慰她?但我沒有多想。
抱著小玲,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?直到她自己推開我的手,車子才重新啟動。
送她回家之後,我又繞了桃園兩圈。
這樣說有點奇怪。我們每個人的人生都像是平面座標上的函數圖形,橫軸為時間,縱軸為命運。
我和小玲既然能夠交錯兩次,就代表我們一定有超然的命運和時間無法牽扯的緣分加持。
那為何到頭來又是一場徒勞無功?
上帝的用意不在我的理解範圍內。
如果世界真的是祂創造的,我的世界已經毀滅了。
隔天一早,我沒有開去小玲家等她。只是按最普通的路線發車。
小玲上車後一句話也沒說,但還是習慣性地坐在我的後方。
我沒有招呼她,根本不敢。因為她看起來悶炸了。
整台車彷彿烏雲罩頂,老舊的引擎聲聽得一清二楚。
這感覺不像是我和小玲專屬的尷尬時期,而是……
數十人之間的疏離與冷漠。
難耐至極。
該不會大家都失戀了吧?我打開幾乎沒用過的收音機,希望可以緩解一下糟糕的氣氛。
「請問總統對這個現象有什麼看法嗎?」女記者犀利的口吻。
「謝謝指教,一切依法辦理。」
「以上是記者剛剛為您掌握的最新消息。」
主播老練地報導:「好的。根據美方的最新調查結果,這起事件可能是人類演化過慢所產生的未知效應……」
最近的新聞越來越難笑,車上的氣氛好像更僵了。
「當全人類同時遺忘彼此的關係……」主播哽咽。
「學界認為最多七天,人類就會自我毀滅於各國發起的猜忌戰爭……」
收音機傳來哭聲。
然後整台車都是此起彼落的哭聲。
「我的兒子一早起來就說他不認識我,把我的錢搶了就走掉了……」老婦人傷心欲絕,但她難過的是失去積蓄,而非家人。
「我明天就要結婚了,我卻不知道我的老公是誰!」一名年輕女士看著陌生的通訊錄,一一撥打。
「一定是老共的陰謀!我這就去殺他個片甲不留!」身著軍裝的老榮民義憤填膺。
馬路擠滿了恐慌的人群和車輛,我動彈不得。
超不現實的嚎啕大哭充斥城市。
這是怎麼了?
世界級的集體失憶?
但我還記得小玲,甚至是昨晚的對話內容。
莫非外星人恐怖攻擊,卻獨漏我一個?
小玲呢?她跟大家一樣嗎?
我急忙轉身。
她也哭了,跟著每張寂寞的臉下車。
淨空車廂後,我回到家。電視裡全是名嘴專家們在揣測事情的真相。
「寶傑啊。」西屏看了他的名牌一下。
「據說現在全世界只有一個人擁有和他人之間的記憶。」
媽啦就我啊。
「是誰?」寶傑的臉一樣吃驚。
「我不能說!但那個人可能擁有拯救世界的秘密!」聽他在唬爛。
「啊!真的假……」我把電視關掉。
先不想我為什麼保有記憶,這件事本該理所當然。
小玲不記得我或許是一件好事,這意味著我有再次和她「相識」的機會。
她可能不會記得我們以前的點點滴滴,以及我無比堅定的想法。那些可是唯她獨享的記憶,失去了固然可惜。
但,熟悉她全部習慣、嗜好的我,應該不難重新進入她的生活。
我決定欣然接受這起鬧劇。
禍不單行,所謂的怪事也不會落單。
清晨打掃公車時,我簡直毛骨悚然。
一個滿臉虯髯的老頭正坐在駕駛座上看書。
「早安。昨晚睡的好嗎?」他繼續翻著書。
我認出來了,他是我的固定乘客。
我乾笑:「老先生,你昨天沒有下車嗎?」
「我不姓老!我是上帝!」他勃然大怒。
我只遲疑了一秒,然後再回去乾笑模式。
「我知道你不會相信。」
「如果你是上帝,你一定知道我昨晚睡的好不好。」我漫不經心擦著玻璃。
老人闔上書本:「現在全世界只有你不被失去記憶的不安所困,你知道為什麼嗎?」
我虎軀一震。
「我從前創造了人類,如今他們卻試圖支配自然。為了多數物種的生存權,我選擇沒收人類。」
「所以你剝奪大家的記憶……」我半信半疑。
「但那還不足以使人類滅亡……於是我為自己的失算留了後路,就是你。」
「我?干我什麼事?」
我不知不覺相信了祂,大腦的運轉被祂牽著走似的。
老人換上一身白袍:「你有著連我也好奇的迷惘。」
「七天,就跟創世的時間一樣。七天後人類將會失去語言、失去文字,變回一群數學特別好的猴子。」
我的頭皮滲出冷汗。
「我只給你兩個選項:七天之後讓人類毀滅,而你將和你所牽掛之人共度這最後的七天……」
小玲……我的世界。
「另一個選項是:讓人類恢復記憶,只有你和你所牽掛之人將會忘記彼此。」祂語畢。
我一動也不動,思考了一個晚上。祂也等了一晚。
到底是和全人類一起變猴子比較痛快些,還是徹底斬斷和小玲的羈絆比較不痛不癢?這種詭異的比較我簡直無法衡量。
但還是做出了無法讓我後悔的決定。
一天後,我有點緊張地把車開到小玲家門口。
她一開門就看著我,我則對她微微笑。
小玲先是驚訝,然後哭了。
她衝過來抱著我,比任何一次都還用力。
「阿偉,我以為……連你也忘記我了……」小玲淚中帶笑。
「我怎麼可能忘記,妳可是我默背了十二年的記憶。」我也哭了。
從騎腳踏車到公車,我們已經在人生的公路奔馳了十二年。
卻從來沒有改變彼此的距離。
迎著風,永遠依偎著。
即使只剩七天……
紀念我起死回生的愛情和七十億隻猴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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